深夜的朱雀大街空無一人，偶爾有一兩盞燭火，在蕭瑟的秋風裏明滅。姜綺羅獨自一人走在寬闊而空蕩的街上，風卷起一些殘破的紙片與落葉，轉著圈子繞過她腳邊。

她不太理解自己為何會走在這裏，被一臉不可置信的何嬤嬤放出來後，她沒有會綺羅坊，沒有去找越九霄，甚至沒有去看涵兒。

她卻走在朱雀大街上，姜家大宅所在的朱雀大街。

姜綺羅在心裏罵自己不爭氣，明明那個姜家已經和她沒有任何關系了，但她在踏出皇宮、呼吸第一口冰冷而自由的空氣時，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，姜家如何了？

在親生女兒受盡白眼非議時，姜老爺乃至姜家上下沒有人回護她。姜綺羅只身闖蕩織染行的時候，瑞錦莊連番發難陷害。這樣的姜家，值得她的牽掛嗎？

但這個問題在看到姜家大宅門板上的封條時，變得沒有意義了，她不由自主地走近。

姜家的大門朱紅依舊，門口兩只獅子狗門墩依舊憨態可掬而不失威風，只是這一切光鮮都蒙上了塵埃，在昏暗的夜色裏十分寂寞。

恰好起了一陣風，從石階上滾下來一個朱紅的燈籠。那原是高掛在大門上，徹夜不息的，如今已經摔落在地，上面有個黑乎乎的大洞。燈籠用瑞錦莊的錦緞做成，一尺就要一百錢，紅得像最熾烈的火，但是現在燈籠摔了，破了，火焰也滅了。

姜綺羅走到門前，伸手撫摸著門縫上的封條，上面寫著某年某月某日封，又蓋著好幾個衙門的大印。僅僅是這樣幾個字和一些朱砂泥，就讓富庶的大宅成了不可涉足的禁地。

姜綺羅不會去破壞封泥，她剛剛從軟禁裏逃出來，不想再惹禍上身。但是她不能就這樣離開，便撫著蒙了灰的圍墻，繞著姜家漫步。

她低聲自嘲：是血緣作怪嗎？姜小姐身體裏殘留的親情和想念讓她無法轉頭離去？

從前，這裏的路是潔凈的，每天都有家丁灑掃，雖然是大街上，卻一粒灰塵也沒有。今夜的街道，布滿了枯枝敗葉，還有殘破的書頁，應該是官差在查抄時不慎撕破的。

姜綺羅走著走著，忽然想起了什麽。從前她是來姜家偷拿過織染的書籍的，那個時候她可是走的偏門！

她順著圍墻快跑起來，按著記憶走向位於姜家後院的巷子。

忽然間她腦海中浮現出一些畫面：姜大器一臉神秘和得意地示意她靠近，然後扒開後院的一叢綠竹，露出一扇小門。還有，一只纖細的素手輕輕按上門，帶著幾分不確定，卻終於下定決心推開，視線的主人回頭，看到的是充滿驚恐和猶豫的柳枝……

原來都是屬於姜小姐的記憶。隨著她對涵兒生父的確認，有些隱藏於深處的記憶在慢慢浮現。也許姜綺羅剛剛看到的，就是姜小姐與太子殿下私會的開端。

但她沒有心思去細察，她現在要進姜家看看。

如果沒記錯，那扇小門的裏面被竹林藏著，並不好找，而外面正對著一個雜物堆。大宅裏凡是有不用的東西或垃圾全都堆在此處，天長日久堆積如山。因為積重難返，灑掃的人也懶得清理，結果連別家的傭人都往這兒亂扔東西。這裏成了朱雀大街附近少見的，很臟、很亂、味道很糟，人們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。

卻是愛離家出走的姜大器和心向花花世界的姜小姐的寶地。

可是這扇隱藏得很好的門此刻大開著，雜物堆混雜著黴味與腥臭的氣味，裹挾在風裏，吹進了姜家黑黝黝的後院。

這並非衙門所為，因為沒有封條，可見在查抄中折扇門都沒有被發現。

那麽這扇門是誰打開的？

姜綺羅並未多想，走入了這座廢園。

正經進入姜家的經歷，對姜綺羅來說只有一次，就是她剛剛蘇醒時被姜老爺召回大宅，斥責她為何要尋死給姜家蒙羞。那不是什麽愉快的經歷，姜綺羅當然無暇觀賞風景，至於後面兩回來取書，更是做賊心虛不敢耽誤。所以這裏的一切，對她來說很陌生。

她只能憑記憶兜兜轉轉地找到從前的住處，正要推門入內，卻看到閨房內有一閃而過的亮光。

“白癡！誰讓你點火的？”一個人壓低聲音怒吼。

另一個人似乎很委屈，抱怨道：“這裏黑漆麻烏一團，不點個火折子怎麽看得清？”

“看什麽看？這屋裏什麽東西不值錢？摸到什麽拿什麽就是了！喏，拿著這個口袋，裝滿為止！我去看看客廳那邊拿了多少貨。”

這哪裏還聽不出他們是做什麽的？而且，潛入行竊的還不止她屋中這兩人。

姜綺羅悄悄地退到後院的竹林裏，從暗處觀察屋門，只見一個蓬頭垢面、衣衫破敗的瘦高個走出來，大搖大擺地穿過鮮花雕敝的石子路。

他們並不是專門行竊為生的盜賊，不過是幾個流民，在雜物堆裏翻找剩食時偶然發現了隱秘的門。這座宅子他們覬覦著，但附近總有家丁巡邏，讓他們不敢造次，直到蒼天有眼讓姜家出了事，一塊大好肥肉沒有了看守。

姜綺羅知道她是無法和這些人抗衡的，如果要報官，大約也是來不及的。她捏緊了拳頭，心中的悵然煙消雲散，大步地走回了巷子裏的雜物堆。

這裏的氣味的確叫人頭疼，漚了不知幾多時的爛菜剩飯堆在圍墻下，又被廢木廢鐵蓋著，實在令人目眩。幸好偶然有風吹過，讓她的頭腦醒一醒。

她找到一塊廢舊的銅鏡，又抽出一根捅火爐鐵棍，粗著嗓子大喊：“來人啊，有賊！官兵老爺來抓賊啦！”

她站在後院裏喊著，聽到四下裏有騷動的聲音便趕緊藏起來。她只有一個人，對付不了這麽多盜賊，不過他們只是流民，不慣作案，一聽官府來了，肯定會落荒而逃。

果然，從客廳裏、姜綺羅的閨房、姜大器的房間，乃至於廚房裏，都有慌張的人影竄出來：“快跑！官府的人來了！”

他們不管不顧，手裏的麻袋就地亂扔，撞在裏面的物件嘩啦一聲，碎的碎，爛的爛。

姜綺羅聽到那些碎裂聲，心好像也跟著摔裂了。她不在乎錢，更不在乎姜家的錢，卻不喜歡看姜家被這樣一群人踐踏。

“且慢！”有個深厚老成的聲音響起，“都回來，有詐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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